2018年3月31日 星期六

幻心痛


“That's the pain cuts a straight line down through the heart ; we called it love.”
─"Origin of love"


「嗯.....依照檢查的結果來看,妳並沒有兩顆心臟,而且唯一的那顆也沒有異常。」當時,那位地中海型禿頭的中年男醫生一邊拿起我之前拍的、我認不得是X光片還是超音波照片的東西仔細端詳,一邊用低沉的聲音對我說。

那種疼痛大概持續一個多月了。

某天早晨醒來,第一個念頭是記得夜裡做了一場噩夢,不,應該說是很多場噩夢。期間睡睡醒醒,而且不管驚醒幾次,只要一闔上眼,剛剛才消退的噩夢又會再次翻湧而上,淹沒我的意識。好不容易熬到天亮,身體和腦袋都還沉浸在噩夢的陰影裡時,忽然感覺到胸腔一陣劇痛。那是我不曾有過的痛感,好像是有什麼東西從我的心臟裡頭刺穿出來,再把創口撕裂得大開。我側躺著彎身蜷曲,兩手緊緊捂住胸口,卻緩解不了疼痛,反而感受自己的心臟正在以不尋常的飛速狂跳,就連我這個從小心律不整到大的人,簡直也被嚇壞了。呼吸都痛的情況下,實在無計可施,只好那樣一直躺在床上,任由冷汗浸濕睡衣。關於後來我是怎麼恢復鎮定、怎麼下床梳洗、怎麼出門上班的,我都不記得了,只記得那種無法言喻的痛感,以及不聽使喚的心跳。

從那之後,我就時不時覺得我的身體裡好像不只一顆心臟。人們平常很難覺察到體內臟器的存在,但只要它們一痛起來,就令人難以忽略。我感到我的心臟也變成了這樣的存在,彷彿有個東西從那天早晨的創口裡增生了,或者說是從前一晚的噩夢裡蔓延出來,逐漸擁有了自己的肌肉組織,甚至自己的運作意識。一開始還好忍受,直到最近,痛覺出現得愈來愈頻繁,感到疼痛的核心部位也漸漸地從原本的心臟位置向外擴散,轉移到後來產生的那個微妙物體上。說實在我也不知道稱呼它為物體正不正確,畢竟我也沒剖開自己來看看裡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。

一個多月後,我終於忍無可忍,決定到以心臟科聞名的大醫院就醫。當我對醫生描述我的症狀時,忍不住說了「我的另一顆心臟真的好痛」這類的話,那瞬間我看到這位禿頭醫生的眼裡似乎有絲訕笑的眼神。我真的挺後悔在他面前那麼說的。

總之,檢查的結果沒有異常,我的疼痛就生理上來說毫無緣由。其實我並不意外。怎麼可能真的從原本的心臟裡長出另一顆心臟呢?我查遍搜尋引擎,都沒找到有自然發生「雙心」的案例,只有一名中年男子曾經因心臟衰弱接受過第二顆心臟的移植手術。難道這一切都是我幻想出來的?當這樣的念頭閃過腦海,我決定用「幻心痛」來稱呼這種無以名狀的疼痛。

為了解決我的幻心痛,我查了許多關於「幻肢」的資料。幻肢是指某些失去四肢的人所產生的一種幻覺,這些人可以感覺到失去的四肢仍舊附著在軀幹上,還能和身體的其他部分一起移動、一起感知,甚至感到疼痛。看著這些敘述,我忽然感覺我的幻心也許不是沒來由增生出來的,而是從我原本以為完好密實的心上脫落下來的,一時之間失去了依附,為了繼續存在,於是用痛感來掠奪我所有的注意力,是為了說服我它不曾消失。

過程雖然令人心力交瘁,但不得不承認人類真的是一種很頑強的生物。日子一久,幻心痛對我的影響程度愈來愈低,但它前前後後也跟隨了我將近四年。這四年裡,我試過各種與它共處的方法,例如強逼自己札札實實地去感受疼痛,或是撇過頭去假裝視而不見,可是,這類極端的作法卻絲毫沒有幫助。後來我開始練習過好生活,吃飯、上班、睡覺、賴床、運動、一整個周末窩在沙發上嗑完一部影集加一整包家庭號洋芋片。我放鬆對自己設下的所有界線再一一把它們收攏,使它們靠近我的身體,更精確地說,是靠近我的本能。

不知道是不是我的休戰之舉讓幻心也不再那麼劍拔弩張,它漸漸安定了下來,我想它也找到了它的本能吧,偶爾發作,偶爾懈怠,偶爾和住在它隔壁的鄰居──我真正的心臟──聊聊天。我在夜裡聽過它們的幾番深談,有時它們會爭吵,有時又意外地和諧,一搭一唱地讓人難以介入,只好任憑它們大肆談論我,以及我的生活。

時至今日,幻心對我來說已經超越了疼痛,成為了一種像刺青一樣、印記般的存在,它存在於我的身體裡,卻不屬於我最原始的身體。曾經的異物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不可切割的身體記憶,燒灼、刺痛、強烈,卻又令人安心、令所有生活的碎片與痕跡有所依歸的記憶。



作者:林詩惠|傷心是傷心,生活是生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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