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12月31日 星期三

等著看吧


 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◎許睿庭

長跑了一整年,到了十二月,全世界都身心具疲,特別敏感,特別神經質,情緒一觸即發,我們像那隻驚嚇過度而跳車的河馬,以為一身躍下是逃離,卻只重重的摔在柏油路上,跌斷了牙齒,無助地低嚎啜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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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天和最後一天是最有存在感的日子;開學的第一天、二十歲的第一天、最後一科期末考考完的那天、第一次接吻的那一天、最後一次擁抱的那一天,還有每年的最後一天,十二月三十一日。

好像只有在這些日子,靈魂才真正附著在身上。大多數中間的日子,都只是活著,含糊地吸吐,靈魂因缺氧而沈睡。只有在這些日子,才會認真地深深地吸一口氧氣到肺裡,經過轉換再吐出二氧化碳,這時候呼吸才是有意識的,靈魂也終於清醒。第一天是懷著滿腹的期待與展望,想要對這個世界負責任。而最後一天,則是迴光返照,走到盡頭,遺憾和挫敗都變得清晰,跑馬燈式地回放這段歷程,也容易想起一些平常不會記得的事。

幾天前我腦中突然閃過2011年末;那時候我高三,坐在我後面的朋友說:「反正2012就世界末日了,我們幹嘛還唸書?根本不用考學測!」結果不知不覺我們都上了大學,馬上又要大學畢業了,世界沒有末日。電影2012那時候還是未來式,再過個三、五年,2012的電影特效都會顯得粗糙而使人出戲,我想等到那時,世界肯定也還沒末日吧。

2014年,中國傳統農曆紀年中的「甲午年」,腥風血雨的一年。從三月的學運,賴床、翹課的年輕人從暖暖的被窩中爬起,奮力的剝開包裹著自己的棉被,學著接受空氣真實的溫度。然後我們看飛機墜落,看馬路爆炸而塌陷,看別的國度的人們因疾病所苦,看雪梨咖啡店的劫持事件驚動了西方世界,今天吃午餐時,爸爸說又有一架從印尼飛往新加坡的客機不見了。沒有人能夠置身於這場混亂之外,只是影響程度高低的差別而已。

大概受這些駭人的事件所擾亂,我看見我身邊部分的人;可能也包括我自己,都成了心律不整的患者。失序,不規律的跳動,愛上別人然後失戀,討厭別人卻發現自己更討厭。我躁動著、發狂著,整個2014年都在相互折磨與後悔的迴圈裡徘徊,愛恨交織的複雜情感下,不知道到底是離不開還是不想離開。最後倒在血泊中大口喘氣,還不忘怒視著對面的那個人。一切都糟透了,可是世界還沒有末日。

世界沒有末日,但經常使我感覺接近末日。其實我們渴望終結,把結束視為逃離。

世界沒有末日,在末日之前,我發現我怒視著的,是自己血肉模糊的臉孔。是投射啊,我把不知道該往哪擺的遺憾和欲望釘在別人身上做靶,然後亂鎗掃射一番。開槍射擊時,以為可以一洩怒氣,卻沒察覺自己的一部份也在混亂中中彈。

於是在開誠布公後,雙方也好;單方也罷,有人試圖彌補,想要求和,卻無從著力,連靠近都是壓迫。我終於可以理解大人為什麼說婚姻很複雜,有時候你明明深愛著一個人,卻無法安穩的坐在屋子裡對看,若是各自擁有一個角落能夠避避風頭就好了,但偏偏你們想佔據同一扇窗,卻因爭吵過後的彆扭而無法在同一片風景前共處。我們都筋疲力盡了啊,誰都不該被責怪,只能離開房子,帶著更多的愧疚和遺憾,去尋覓另一片花園。

在年末,我看著身邊的人受盡了苦,其實也看清自己必須離開一幢房子。以後我們還會見面嗎?他們會再次相擁嗎?還是就此走上陌生?遊蕩的我這樣想著,害怕從此天人永隔,甚至責怪起自己,怎麼不可愛可親點,也許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。所有細微而複雜的情感排山倒海而來,感覺世界接近末日了,哀嘆著大概就這樣了吧。真是遺憾,第一天的我們都還沒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散場。

可是人們都忘了,我們每次都會在十二月三十一號的時候跟同學說:「明年見!」實際上大約隔了兩、三天就又回到了同一個場域。一段過程的結束後,又是另一個新階段的開始,就好像人死了以後,我還是相信靈魂是會找到另一種存在的方式吧。世界沒有真的末日,這不是我們的結局,這只是短暫的分離。

原諒我無法做個鼓舞人心的結尾,我已心力交瘁,可還是想抓住不同的可能性,也許經過這番折騰的2014年,我們都得以昇華。等著看吧,2015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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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們也被跳車的河馬嚇著了,他們包圍著河馬,對著河馬評頭論足,臆想著她為什麼要跳車,討論著該怎麼靠近她、拯救她。人們沒有惡意,但是這樣的關注讓阿河更不自在了,阿河只想要安定,只希望有個人能夠從人群中走到她身旁,輕撫她的背脊,阿河需要一場真正的親密接觸。


攝影:宋修亞
攝於暴風雨前的秋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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