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12月10日 星期三

董小姐


 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◎宋修亞

     大三的時候,某堂X的早課,我遲到了。人一趕到,坐定木地板,便開始畫畫。文玲要我們挾著清晨的睏意畫一個曼陀羅。我抓著蠟筆糊塗地塗抹著黑色畫紙,畫出一團混沌。文玲接著要我們在紙背一處命名,我不假思索地寫下「媽媽」。我猜那天有人幫自己的曼陀羅取了「迷惘」、「睡不飽」、「失戀」之名的生活困擾,或許隔天它們又會有新的名字。
        可我的不會,它只會是「媽媽」。

     媽媽從台大法律系畢業。人家說父母喜歡拿自己的孩子吹噓,我倒是相反,老是和別人炫耀自己的媽媽多厲害。國小的時候,老師出了一道作文題「我的媽媽」。我寫完後臭屁地遞給身旁的爸爸,爸爸讀完覺得不可思議,指著其中一句問我:「這真的是你寫的?」我神氣地點頭。但爸爸不信,他覺得那句分明是我從哪本書上抄的,害我氣得臉紅脖子粗。
       
     爸爸和媽媽離婚已經第四年多。我們不和爸爸住一起,弟妹和我跟著媽媽住在原本的房子裡。從很小的時候,我們三個的生活就是媽媽一手打理。媽媽工作賺錢,媽媽煮飯洗碗,媽媽洗衣擦地,媽媽騎著車載我去考試,媽媽早起做早餐。媽媽簽聯絡簿,家長座談會媽媽從不缺席。媽媽坐在沙發上看電視,看著看著就睡著了。媽媽忙這個、忙那個,把本該燦爛的青春年華都耗在我們的生活上,沒有好好上過美容院,沒有給自己買過名牌包,一點縫隙也沒有地生活著。
     「你還有個爸爸啊?」你或許會問,但這十幾年來,爸爸始終太愛玩。爸爸離開以後,生活沒有太大改變,媽媽還是守著她原本的崗位忙碌著。
       
     後來,我長大了,媽媽忙進忙出,準備送兒子上大學。
     後來,弟弟長大了,他不想讀書,便開始早出晚歸的工作。
     再後來,妹妹也長大了,跟我一樣上大學去了。
     房子裡剩下媽媽一個人。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升上四年級以後,我比較常打電話回家,因為前一陣子媽媽生病,暑假陪她跑醫院看醫生,病情卻一直沒有太大起色。放不下心,便常常打回家確認。媽媽會叫我不要擔心,好好讀書。我不是太常回家(甚至一學期常常只回家一次),忙起來一點空隙也沒有。有時候跟她確認時間想回去,媽媽還會說:「沒事回來幹嘛?浪費錢。」開學以來從沒有回過一次家,十二月的第一週終於沒有工作纏身,有辦法回家。我搭著半夜的客運回到高雄,就這樣在家裡待了四天。
     四天裡,我騎著車載曾經載著我的瘦弱母親去買菜,提她提不動的水果。媽媽洗碗的時候會告訴我,碗盤上有些油污,視力不好就看不到,手不夠力氣把鍋子刷乾淨也有點困難,於是有時候我會把她洗過的碗再洗一次。我陪媽媽上頂樓曬被子,也扭她常常扭不開的罐子。夏天的時候到媽媽房間開冷氣睡覺,把枕頭和棉被一直留在那裡。這次回去,也和夏天一樣跟媽媽睡一塊,她有時候說夢話,有時候失眠。睡前聊天的時候,媽媽指著一隻狗狗布娃娃,說她現在都抱著牠睡覺,那讓她有安全感。那是一隻豆沙內裡的小狗,是弟弟長大後不玩的布偶。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回家的這幾天我都睡很晚,像是去吃到飽一樣,用力地把睡眠當食物。有天早上媽媽在打掃家裡,客廳放著台語歌,半夢半醒間我只聽見江蕙《落雨聲》裡的那句「哭出聲 無人惜命命」。這讓我想起電影 《星際效應》裡,庫柏對女兒說:「父母在世就是為了讓孩子回憶,為了成為孩子的鬼。」我突然好傷心不知道該怎麼辦,哪天媽媽成為我的鬼,誰來惜我?

     四天假期快結束時,我和媽媽翻箱倒櫃,找家裡哪些衣服可以讓我帶上台北禦寒。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她一邊囑咐我別再買衣服,抓起一件太小的毛衣:「這件如何?」
     「那件太小了啦。」
     「現在大家都流行穿緊緊的啦!」
     「小時候這些衣服太大妳還不是騙我說當時流行啷啷的!」
     那天晚上我陪媽媽去全聯超市買東西,結帳的時候,櫃台小姐問媽媽要不要把全聯卡裡的累積點數折抵現金,媽媽有時候會說好,有時候不會。走回去的路上我竟然有點擔心,等哪天媽媽變成我的鬼,我到全聯買東西,該怎麼面對小姐詢問那些累積點數,那些媽媽每次買東西留下的痕跡?
       
     準備回台北這天,媽媽拿了好多東西,通通要我帶回台北。香蕉跟橘子、番茄和五花肉,走之前還拿紙袋裝了一把四季豆給我,好像要去遠征一樣。回到台北後,我把行李拆開,將食物歸位,才發現四季豆的紙袋裡還多塞了一根短青椒。

     凌晨四點多,從有媽媽的家裡回到台北的家裡,我坐在電腦前,藉著專欄稿的截稿期限逼自己這回一定要寫點東西給媽媽。總共流了幾次眼淚才終於寫完,大部分的時間在回想細節,不只這四天,包括這位母親帶我度過的好多年。忽然想到要回台北的今早,媽媽睡醒後在我身旁用IPad放著《董小姐》,她半臥半坐靜靜地聽著「董小姐,你嘴角向下的時候很美 就像安和橋下 清澈的水...」巧的是媽媽也姓董,她也曾是個漂亮的董小姐,當然對我來說她永遠都是。宋冬野有個心愛的董小姐,宋修亞也有個心愛的董小姐。而且那個董小姐讓他在小學作文裡寫道:「如果只能許一個願望,我希望媽媽永遠不會變老,可以陪我到永遠。」



1 則留言:

  1. 我覺得你不是故意要讓大家哭,但是我的心酸酸的。
    所有故事中,就屬平直的敘述最動人,我想你是注定要惹人眼淚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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